老屋中的柚子树
老屋天井里的柚子树枯死了，婆婆也走了。
上个星期赶回老家看病重的婆婆时，便发觉柚子树被砍掉了大半，只余下主干。当时并无细想。
今天坐在天井里吃早饭，阳阳问：“柚子树怎么啦？”姐夫闻言解释道，柚子树活不成了，受虫病侵扰，树皮都干枯了。
我还记得它生机勃勃的样子。
清明时节回家，它正在绽放细小的洁白花儿，花有幽香，我们爱坐在天井里，感受春天特有的馥郁。
夏季漫长多热，老屋却似乎自有其清凉澄宁。午后，我们坐在天井里柚子树下乘凉。蓝天，清风，柚子初长成，圆滚滚地藏在茂密的柚叶底下。篮子里有新鲜的龙眼和木菠萝……
生长旺盛的柚子树，陪伴的是当年身体尚好的婆婆。婆婆喜热闹，爱呼朋引伴。我们婚后前一两年，婆婆腿脚还方便，常去她的朋友们家中串门，去村子里的集市买菜闲逛……
我和高兄每次回家，都会被餐桌上堆满的食物吓到，各种海产品，一道尚未吃完，另一道又上桌来。我心里明白这是老人家要对我们好的方式。还记得，婚后没多久，有天高兄不在家，婆婆拿出一袋番茄，想让我做菜。我却因彼此语言不通而不解其意，疑惑猜测之中吃掉了两个。从此婆婆以为我爱生吃番茄，见到就买。
后来婆婆的腿脚不那么好了，不能多走、久站，渐渐地少出门了。但无论何时，老屋客厅里总是坐满了她的朋友们，众人谈天说地，背景是缠绵的电视对白。家里经常出现几个水果、一些花生、若干番薯之类的，都是她的朋友、邻居们送来的。后来姐姐在新村盖了房子，婆婆却总不肯去住。新房子固然条件好些，然而婆婆大概更爱这份邻居朋友们环绕的热闹。每每想到她被不便的腿脚束缚的身心，我就有说不出的滋味。
阳阳出生的时候，婆婆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，多数时间只是在家里坐着。阳阳五个月的时候第一次回老家，车子刚在老屋门前停下，我抱着阳阳尚未下车，等候在一旁的婆婆就过来，一把抱过阳阳，快步到屋里坐下。姐姐们不放心，不让婆婆抱孩子，但婆婆对阳阳真是疼爱呀。
其实婆婆对别人的娃娃也很疼爱。家里常常聚集着一些小孩子，婆婆对他们好的方式是分给他们各种吃食。婆婆对孩子们好，孩子们也爱到家里来，多年前，老屋还没装上水龙头的时候，还有个半大小子每天过来帮婆婆打水。
阳阳自小跟奶奶很亲。以前因她们的投缘与默契，我还惊叹过血缘的神奇，现在想来，其实是孩子对和善老人的亲近吧。阳阳三四岁之前跟奶奶特别要好，一回老家就去拥抱奶奶，拉奶奶的手去吃饭，和奶奶一起做游戏……虽然言语不通，却无碍交流。
这是年春节，阳阳一岁。阳阳一回来，婆婆就从老屋天井里的柚子树上摘下几个硕大果实，给阳阳当球玩。
如今，阳阳尚不足五岁，婆婆便去了，但想到婆孙俩往昔的其乐融融，我心里还是得到一点安慰。
在我们结婚后，婆婆是热切盼望我们赶快生孩子的。听姐姐说，得知我怀孕的消息，婆婆顿时掩面哭了。但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流露过这一点，更没有任何的责怪、催促，正如年我曾经写过的：“从前我只道幸运遇到个与自己投缘的，万事只求简单，绝不自找麻烦的婆婆。我爱她的凡事不干涉，却又分明是关心爱护的态度。是在自己也做了妈妈以后，我才懂得，这份克制自持是多么难得，尤其是在那样的一个生存与生活的环境。年岁渐增，我愈发懂得她没有说出来的话语，而在爱屋及乌的关心中多了一份敬重。去年暑假，五个月的阳阳回到老家，一老一少呀呀对话的场景让我念了很久。我明白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。我并不因此认为从前的想法和做法就是错的，但我一定会更加珍惜可以陪伴她的时光。”
这一次回来之前，心里很清楚，下车后再不会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，看着我们进来，脸上显现矜持的喜悦，呼唤阳阳进她的房间里拿果子吃……然而走进安静下来的老屋，看着天井中干枯瘦削的柚子树主干，心里还是一阵阵酸楚。
后来的这些年，婆婆的身体一直不好，看医生吃药打针是常事，也住院过几次。我内心暗暗希望她能多陪伴我们几年，希望她能看着阳阳长大一点，再长大一点……但有时看着老人家受病痛折磨而受罪的样子，又会自问：这是不是我们的自私呢？我们怕失去，我们怕物是人非……因着我们的怕，便要挽留，而留着老人家过这样的日子，而这对她是幸福还是痛苦呢？
昨天回到老家，夜里心绪复杂，完全不能入眠，想起往昔的零零碎碎，想起那些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，最后也只能写下这样一点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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