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候志圆圆的柚子三联中读

原文

大雪即来的周末，一天用来开会，一天用来读书喝茶。

不喜欢参加任何会议，做电视的人，多有一颗桀骜的自由心，不愿受束缚。但是爽利应邀去参加我省第一届生态文学研讨会时，我心里盘算的，是一个人开车去城郊，看看大雪即来之前的山野，冷风清啸着拂过连绵的丘坡，鹅掌楸已经落尽了它的叶子，腊梅浓香远溢，还有好多的垂丝海棠，满满一树红果果；以及玉兰花，像毛茸茸小鸟一样的花苞。

发言的时候，随口提及古人对植物更加情深，比如他们有秋天戴楸叶的习俗，就是鹅掌楸的楸。戴楸不仅是因为“楸”与“秋”谐音，而是古人认为楸树是一笔财富，它寿命很长，花色姣好，又是“百木之王”，木材质地极好，可将它作为财产留给子孙，就像橘树在古时候，可以被唤作“橘奴”传家。今人去故宫、北海、颐和园等地，都会有百年以上的楸树……

今天，静坐家中喝茶，读的是《诗经》。

偶然读到“小东大东，杼柚其空”，意为“因统治者压榨，导致临近小国生产废弛，百姓家贫无所有”。发现“柚”字竟是个多音字，为今人说的“筘”，古人用“杼柚”指织布机。特地查证，柚字形声，字从木，从由，由亦声。在《说文解字》里头，“由”的本义为竹木编的器皿，后引申为“听凭”“顺从”或“滑动”。所以，“木”与“由”联合起来，表示一种可以在其汁液中提取润滑油，用于纺织机运转的木本植物。

想起单位一特有品味的领导，之前在朋友圈里考大家，他搁茶杯的物件叫什么，答对者寥寥，当时我看到，他已公布答案，就是“筘”，乃织布机上的一种机件，经线从筘齿间通过，作用是把纬线推到织口。

其实人类对世界的拥有方式，一个很重要的层面，应该是享有对万事万物的命名权吧。比如“名”字，上夕下口。“夕”字是个象形字，在甲骨文和金文中，它和“月”字几乎一模一样。小篆的“夕”比“月”少了一笔，示意月儿尚未露出全貌，故其本义乃傍晚。而“名”字，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里说，“名，自命也。从口，从夕。夕者，冥也。冥不相见，故从口自名。”这意思是说，白天人们彼此能够看见，不需要自己报出名字，他人也知道你是谁，可是太阳落山之后，彼此就看不见了，他人要分辨你是谁，就需要名字的存在了。所以，“名”是个会意字，即“夕”阳落下后从“口”里喊出来的东西。

《哈姆莱特》里，就有一个经典的片段，发疯了的奥菲利娅，把花朵分散给周围的人，每一朵小花都可以是一个象征，“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；爱人，请你记着吧：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；这是给您的茴香和漏斗花；这是给您的芸香；这儿还留着一些给我自己；遇到礼拜天，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。啊！您可以把您的芸香插戴得别致一点。这儿是一枝雏菊；我想要给您几朵紫罗兰，可是我父亲一死，它们全都谢了，他们说他死得很好……”

而我今天想写的柚子，我也觉得它光是名字，就美极了，清新可喜，念这俩字，唇齿开合间，无尽温柔。然后是柚子花，春天最好，花多又密，香得不得了，带着芸香科植物独有的微辛，所以第一次喝到潮州凤凰山的凤凰乌龙，发现它有天然柚花香时，也惊喜不已。这样的大雪天气里喝它，配着连日来荒废的学业，感觉万事万物，终归有期待，朦朦胧胧间，得到了一段圆满。

作为天然的水果罐头，柚子虽不是最顶级的水果，但是它胜在汁水多，清甜，逢年过节，是中国人必备水果之一。诸多柚子品种里，我喜欢蜜柚，尤其是从有名的琯溪蜜柚中，选育出来的红心柚，肉色水红，饱满匀称，据经验，挑选蜜柚时，若是同等大小，一定要选重的。柚子极耐存放，这不仅因它皮厚，还因柚子皮里有很多抗菌物质，在广东等地也会被做成美食，有点类似桃胶。

其实物候志已写过不少芸香科植物，记得小时候，我妈煎豆腐，总会加点椿叶花椒，吾乡叫“食茱萸“，它有一种介于茴香和薄荷之间的特殊香气。后来见台湾人管它叫“鸟不站”，觉得也是好玩，同样的植物，在不同的地方被赋予不同的面目，这些面目被历代沿袭，便成为当地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。

著名的典故“橘生淮南则为橘，生于淮北则为枳”，也是芸香科家族的往事。古人说，橘子长在南方就是橘子，长在北方就成了枳。但实际上，植物学上，橘和枳是不同的物种，橘属于柑橘属，枳属于枳属。把“枳”移植到淮南，也长不成橘。

我曾在橘子篇里写过，我们家的习惯是把柚子热着吃，就剔出果肉，加入适量蜂蜜搅拌，搁奶锅里煮一煮，温暖开胃。至于现在市面上火爆的蜂蜜柚子茶，用的也不是纯柚子肉，是柚子皮和少量调味果肉小火慢熬而成。不像我此前在奈良喝到的柚子酒，喝进嘴里丝丝果肉分明，加冰后绝了，叫“白鹤”，光名字就让人白日飞仙。不过日本人，还真是会取名，有两个词，可谓代表，“樱满开”和“红叶狩”，樱满开是樱花盛开后进入全盛的意思，绝美而无用的樱花，大概是人世间某种盛极必衰的暗喻；而红叶狩，就是赏红叶，守候秋天也狩猎秋天，是不是有一种对群山宣称主权的活泼泼和能动性？

其实柚子也并不算顶好的水果了，但大多数人，都不会讨厌它，毕竟，很少有水果，能生得这样大而圆，却没有丝毫攻击性。圆这个东西，像有人说的，它很少有自然的，而是修来的。你看楼下花坪里，园艺工人正在修剪各式各样的圆，那些圆里头，就有人力有心血，那么“圆满”也是。

小时候总是不喜欢太过圆的东西，圆满、圆融，这些词也统统不喜欢，觉得棱角铮铮才是酷。如今回望，少女的杀气，固然值得珍惜，因为那时，尚未对岁月缴械。如今阅历渐丰，年岁渐长，才明白圆融和圆满，本身也是一种勇气，因为需要反对很多天性。

每一个人都想要任性妄为过一生，这是天性。但如果想要求得圆满，就需要很多的克制。在持续的岁月中，获得美好的处境，第一个要处理的，就是克制与任性的关系。如此循环往复，方能圆满。

虽然圆满未必正确，但柚子常常能给我某种寓示。

（图片来自网络）